浙江在线6月3日讯(浙江在线记者 马黎 孙雯)2018年5月,由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联合钱江晚报共同推出的大型策划报道——“浙东唐诗之路”人文纪行,携手全国知名学者,以及“浙东唐诗之路”沿线的研究者,开启寻路之行。
为什么在唐朝,诗人们开始群体性地游历山川?为什么是浙东,成为唐朝诗人游历的主要目的地?为什么要在当下,展开“浙东唐诗之路”的探寻?
在5月13日报道启动之时,我们提出并回答了这三问。而今天我们在现实与历史的追溯中,开启寻诗之旅,我们想象着与唐朝诗人们在浙东山水间一路同行,共同体验路中审美与精神状态的变化。
在唐朝,经过官方和民间的经营,运河行船运输已比较方便,京杭大运河与浙东运河让从黄河、淮河、长江而东的商贾、文人得以抵达杭州,再东至“浙东唐诗之路”沿线各地。
位于杭州市滨江区西兴老街的古西陵渡口,是我们此程的起点。因为在唐朝,要越过钱塘江,西陵渡口必定是要停一停的。当年,无数诗人就是从这里停顿,又出发,沿着浙东运河,走向自然山水,让自己的游踪一步一步地勘踏一条浙东唐诗之路。
西陵的潮水、夜晚、告别……走入了不朽的唐诗。
春路逶迤花柳前,孤舟晚泊就人烟。
东山白云不可见,西陵江月夜娟娟。
春江夜尽潮声度,征帆遥从此中去。
越国山川看渐无,可怜愁思江南树
——孙逖·《春日留别》
壮游江南的孙逖,总是在想家。
二月花飞之时,江南春好,可他,“一见湖边杨柳风,遥忆青青洛阳道。”(《山阴县西楼》)
露白风高的季节,他舟行水上,看到眼前的越人,行于茫茫烟波中,心里想的又是:“洛阳城阙何时见,西北浮云朝暝深。”(《夜宿浙江》)
开元五年(717年),大唐的盛世已经正式拉开帷幕,孙逖告别了引发他无限诗兴的吴越山水,开始正式踏入长安文化圈。
此时,家的意味中,多了一处精神的安放之地。
于是,有了《春日留别》。
这首诗或写于归途之中,或写于多年以后。总之,那个春夜,西陵渡的潮水波涌于孙逖的一生。
由江南返回北地,西陵是必经的渡口。踏出船篷,却涌出愁思,诗人便为自己寻了个停留的借口——“孤舟晚泊”。
谢安隐居的东山已不在视线之内,西陵的夜色下,只有无垠的江水。
这一方江南山水,就此作别吧!
回到长安后的孙逖,一路开挂。“开元十年,他登文藻宏丽科,拜左拾遗,迁左补阙。开元二十一年,又改考功员外郎,后拜中书舍人,历刑部侍郎,改太子左庶子,仕终太子詹事。”
孙逖随着时代步入了盛唐,但是他的少年情愫,却一直存放于初唐的江南山水中。
从长安下江南,沿运河而行
孙逖停泊过的西陵,就是今天杭州滨江区的西兴。
如今,走在九百多米长的西兴老街,诗人们登船的埠头、月夜抒怀的驿站,依旧留有一千多年前的传说。只是,涛声远了。
“月明何处见,潮水白茫茫。”白居易夜宿当时的西陵樟亭驿时可见可闻的潮水,随着城市的发展,已退到远处。沧海桑田,因为诗人们的书写变得触目可见。
初唐的诗人名单里,大名鼎鼎的有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还有李世民。
没错,官员是初唐诗人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正因如此,初唐的诗人们,分成不同的诗群,有人要宫廷唱和,有人要建安风骨。在矛盾的撞击之中,诗人们从长安这政治中心的走出,成为一种必然。
“从海日初升,到凤舞残月,再到霜林足迹,就大体构成了唐诗发展的三部曲,也概略地反映了唐诗从初、盛唐到中、晚唐这样一种风格的变化。”学者尚永亮在《诗映大唐春——唐诗与唐人生活》里,这样总结了唐朝的诗歌创作与整个时代精神的走向紧密关合的关系,他说,这绝非是人力能挽回的。
那个年轻人孙逖的江南之行,是这种矛盾的合力推动所出现的一种表象。
一条浙东运河,让诗人与浙东山水的亲密接触成为可能。
西陵:古渡自古是通津
南宋《嘉泰会稽志》和后来的绍兴、萧山地方志都记载了浙东运河的历史。这条打通钱塘江和曹娥江的运河,开凿于晋朝,由会稽内吏贺循主持,它西起西陵,向东经越州郡城,至曹娥江,船过曹娥江后,还可沿水路至余姚,沿余姚江至明州。西陵是浙东运河的起点,即今天的西兴——有水道沟通钱塘江,水道上曾设堰以挡潮水,必要时开堰放水。
“西陵遇风处,自古是通津。”刘长卿在《西陵寄灵一上人》一诗中,点出了西陵作为关隘的重要性。它不仅是唐代诗人出入浙东的津口,而且还是京杭大运河与浙东运河的隔江接口。因为西陵,唐代诗人的程途,可密集江南,又通向八方。
不过,关于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有滨江西兴和萧山义桥渔浦之说。
今年89岁的西兴当地学者吴云认为,唐朝诗人由长安、洛阳等地而来,自西陵古渡登船沿浙东运河而行,比较顺畅。而渔浦,拿今天的话来说,从富春江一带旅游回来的人,从此处下船更为合理。
西陵与渔浦,二者相距不远,它们是浙东唐诗之路上的入口,也可能是出口。
李白的《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清楚地记录了魏万浙东唐诗之旅的具体路线:由苏州入越,先在杭州参观了钱塘潮,然后进入绍兴,游览会稽、耶溪、镜湖、剡溪、曹娥碑等处,入天台遍游浙东、浙南,绕行浙西而去。
“逸兴满吴云,飘飖浙江汜。挥手杭越间,樟亭望潮还。”魏万是为数不多走完浙东唐诗之路全程的人,他的浙东之行,正是从西陵渡口出发,且行走的路线将浙东八州囊括其中,不必走回头路。
西兴:勾连古今的海塘
在唐代,钱塘江由南大门入海。所以,临江滨海的西陵既是渡口,又是理想的观潮胜地。
因此,翻开有“西陵”字眼的唐诗,目及之处,都是巨浪滔天。
如刘长卿——西陵潮信满,岛屿入中流。
如郑谷——漠漠江天外,登临返照间。
如李绅——雨送奔涛远,风收骇浪平。
诗人们如果旅程安排得不是很急促,自然也会在西陵逗留以观海潮,催动诗兴。
薛据写下的《西陵口观海》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但是他笔下的潮势似乎仍在奔涌,且近在眼前:“山影乍浮沉,潮波忽来往。孤帆或不见,棹歌犹想象。”
西兴老街,依然存有历史的遗物。有些,虽不是唐朝的遗存,但它依旧携带着那个时代的信息。
西兴镇西端,从永兴闸起绕街镇蜿蜒而东的古塘,是极为壮观的历史工程,被称为水上长城。
1998年4月出版的《钱塘江志》介绍:萧绍海塘的始筑无考,据《新唐书·地理志》载,开元十年(772年),大历十年(775年),大和六年(832年),3次增修长达百余里的会稽防海塘。相传五代时,吴越王钱镠曾筑萧山西兴海塘。
2014年,考古专家在杭州上城区江城路以东,原来的江城文化宫,发现了一个五代吴越国捍海塘遗址,这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并保存的最早海塘实物。五代续唐,可见西陵潮水,不单是诗人们想象,还曾有结结实实的物证。
杜甫曾有诗云:“忆上西陵古驿楼。”在西兴,西陵官驿与樟亭驿,在地面上的痕迹是十根石柱与一座新亭。它们当然不是唐朝的建筑,而是凝聚着后世一代代人对于历史的想象与生发。
今天的西兴人也在想着,用哪一种方式去勾连当下与过往,更能与未来融会。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回乡偶书》
贺知章终于回乡了,那年,他86岁。
他回的是哪个乡?
《旧唐书》和《新唐书》的记载不一——前者说,在永兴(今杭州萧山);后者说在山阴(今浙江绍兴)。1700多年之后的学者,也在继续考证中。
诗人的心里,心心念念的,就是那条湖,那座桥。他提笔,继续写了第二首诗——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回乡偶书》的第二首,如今的我们,大多忽略了,对贺知章来说,却是千斤重。
唐天宝三年(744年),贺知章上书唐玄宗辞官回家,“以山阴旧宅为观”,也就是绍兴的旧宅。唐玄宗同意了,御制诗以赠,同时“赐鉴湖一曲”,把鉴湖的其中一段赐予老人,皇太子率百官饯行。
贺老爷子是怎么回家的?
从唐都长安(今西安)回绍兴,取大运河的京杭-浙东两段走水路,是最快的返乡途径。而浙东这条主线明细、支线繁复的诗路中,精华段,就是乘船从钱塘江经绍兴鉴湖(即今天的镜湖)、山阴道和若耶溪一带,所谓越中,便是这里了。
他已经想好了,要在镜湖前,垂钓和诗,颐养天年。
贺老师回乡那年,47岁的李白也在长安,此前,他已经去过绍兴一回,“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一个外地人,已经“遥闻会稽美”,何况是贺老师这样50多年没回家的故人呢?他当即写了一首《送贺宾客归越》,赠予老师。
两年前,正是贺知章发现了李白,向唐玄宗推荐了“谪仙人”,唐玄宗任命李白为翰林学士,一炮而红。
《回乡偶书》写完没过多久,贺知章仙逝。
3年后的夏天,李白第二次漫游浙东,兴冲冲专程去老宅拜访贺知章,一进门才得知,恩师已作古。
参考——
《唐诗简史》郦波
《西兴历史故事》吴云参考
《试论浙东唐诗之路的形成原因——以越州段为例》陈鹏儿
《读元稹浙东诗想到浙东唐诗的发展》 蒋凡
《浙东唐诗之路(绍兴段)文化遗产的保护与旅游开发》邹志方
镜湖:春风不改旧时波
贺知章的“惟有门前鉴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还能找到原型吗?
古鉴湖,就是今天绍兴平原上的镜湖,曾是一座集灌溉、防洪及供水作用于一体的大型水利工程,造福浙东千年,后在北宋末备围垦,水面大减,不复往日风光。
《越郡风俗词》是上世纪初由胡维铨等绍兴乡贤整理、手抄的一系列书籍的总称,现收藏在绍兴文理学院图书馆古籍部。其中提到:“四望青山面面横,沿堂不断棹歌声。贺家湖里春如旧,好共渔郎逐水行。”
绍兴文理学院教授俞志慧和绍兴记忆研究团队的学者认为,这里的“贺家湖”就是皇帝赐给贺知章的镜湖剡川一曲,也就是现在大禹陵前的镜湖一段。贺知章逝世后,家人将他葬在现在的绍兴南郊九里山巅。
而“春风不改旧时波”,其实指的是春波桥,现在坐落在绍兴市区都昌坊路鲁迅纪念馆不远的禹迹寺前。
唐代绍兴鉴湖有两百平方公里的浩瀚水面,如今拢到一起不过三十平方公里。但是,从晋到唐,会稽山水的气韵,远远盖过杭州西湖的风头。
已故的唐宋词研究学者、原杭州大学中文系博导吴熊和先生曾这样说过:“无论是谢灵运的时代,还是李白、杜甫的时代,越州的东南重镇地位想来胜于杭州,绍兴鉴湖的名气也远远超过杭州西湖。”
为什么?
浙东唐诗之路上,从诗人的活动范围和诗歌创作的集中度看,鉴湖区域,即诗人们所称的“越中”,是这条诗路的精华段。
在唐代,大多数诗人渡浙江后不是马上到天台这个目的地,而是落脚在绍兴镜湖周围,主要是在郡城,从这个核心出发再延伸到周边。在400多位诗人中,有的是到这里来任职,如宋之问、元稹等,有的是在这里定居,如贺知章、方干等,当然更多的是时间长短不等的暂住,其中严维在越州生活了十余年。他们在这核心处留下了许多佳话逸事,如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曾在云门山下仿兰亭雅集,撰有《三月上巳祓禊序》。被誉为唐代浙东诗坛领袖的严维,在这里与诗人们联诗唱酬。
绍兴市水利局、中国水利学会会员陈鹏儿做过一番考证。如果从地理方位来说,出越州城,在城门外备有三处游船码头,一为都赐埭,乘舟去游赏东湖;二是稽山门,可舟行东湖,又可以舟行西湖;三系常禧门,也即西湖码头,山阴道的起点。诗人们拾步上船,放舟镜湖,湖光山色、莲荷越女映入眼帘,先贤雅事、历史勾沉涌上心头,怎能不诗兴大发?
初步统计,唐代诗人咏吟镜湖及沿湖景区的诗作,流传至今的,鉴湖72首、若耶溪75首、禹陵10首、兰亭15首、东湖(鉴湖东湖之景点)19首、柯亭2首,共计192首,居诗路景点之首;代表性诗人有孟浩然、贺知章、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严维等,几乎囊括了唐代的诗坛翘楚。
越中:大历浙东唱和余音犹在
镜湖和若耶溪经常被诗人打包在一起点赞。
这条溪,至今仍然沿用的古代越语地名,一支西折经稽山桥注入镜湖,一脉继续北向出三江闸入海,它是镜湖三十六水源之最大水源。李白有一首极好的广告:“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前不久,钱报记者前往距离宋六陵只有6公里路的绍兴平水镇,探访一处南宋墓葬——兰若寺墓地,它是目前我国发现的南宋时期规模最大、格局最完整的高等级墓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罗汝鹏开车带记者经过了若耶溪,距离兰若寺墓直线也就两公里,位于平水镇的中轴,由南向北贯穿整个镇子。唐代诗人綦毋潜在《春泛若耶溪》有名句“潭烟飞溶溶”,但眼前的这条“诗溪”,平平常常。风流雅韵属于过去,留在了宋之问“犹闻可怜处,更在若耶溪”中。
浙东唐诗的作者中,以外来游览登临和游览生活的诗人为多,占籍越地的诗家其实在少数,贺知章是一位,可以说是把越文化带进了京师长安,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多有和者。他写镜湖的美食“鈒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后来中唐诗人顾况还做了一首《和贺知章诗》调侃。
比如,唐代最大规模的诗歌联唱活动——大历浙东唱和,也发生在这个黄金地段。
唐大历四年(769年),鲍防和严维是这场“歌会”的组织者,参加的诗人有57位,联唱诗歌49首,地点有兰亭、鉴湖、若耶溪等八处。而这一精华段,至今仍然是闻名海内外的旅游热线之一。
“在元稹以前,经过越地诗人如贺知章、严维等的努力,越文化、越文学,特别是越地的山水秀美之自然,早已牵惹人心,引人注目,这就为浙东唐诗之路的开辟,创造了机会和条件。”复旦大学教授蒋凡说。
杜甫曾在《饮中八仙歌》里,用漫画笔法描写了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八位著名爱酒人士的饮酒故事,贺知章排在第一位。杜甫写:“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贺老爷子醉酒坠马,以为正在山水中坐船荡漾,怕是想到了故乡吧,醉意更甚,不如安眠。
感谢绍兴市社科联、新昌县社科联、西兴街道、中国计量大学、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新昌县白云书院、新昌县浙东唐诗之路研究社、台州市社科联、台州学院、天台县社科联,为本组报道提供的支持。感谢中国计量大学郦寅、刘其卓为本组报道进行资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