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12月7日讯（浙江在线见习记者 赵明杰）1995年，刚刚参加档案局工作的徐青无意间翻到一份夹在书中对折起来的资料：江山两地共有27人被日军杀害，816间房屋被烧毁。这场血淋淋的死因何而来？又为什么发生在江山？带着这些疑问，徐青开始了他对“杜立特行动”23年的研究。
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1942年4月18日，以美军杜立特中校命名的杜立特突袭行动正式启动，16架美军B-25轰炸机空袭日本东京、横滨等地后，由于通讯不畅，油料补给不足，加之天气恶劣，15架轰炸机坠毁在我国浙江、江西、福建一带。
幸运的是，降落在我国境内的75名飞行员，除3人遇难、8人误落日军战区被俘外，其余64名飞行员全部被中国百姓营救，成功脱险。此后，他们的命运便与“浙江”，与“衢州”紧紧相连。
历史车轮滚滚前行，往事如烟，但情谊永恒。这段在战争和生死之间结下的深厚友谊让“杜立特空袭”同样缀满了中国乡民的炽热情感。此后，美军飞行员与当年的救命恩人互有往来，延续至今。
76年后，二战的硝烟已经散尽，但山河大地不曾忘记这段中美人民并肩作战的特殊历史。浙江在线记者特意走进衢州江山，追随江山档案局局长徐青的研究，重温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轰炸机驶离“大黄蜂号”航母 / 资料图片
军民秘密修机场
“衢县县城的人口，不过四万多，然堆在城区附近的竹、木，就比它的人口多出十倍以上。我到那里去巡视，只见竹木，少见人头。”
——1942年时任浙江省主席黄绍竑《五十回忆》摘要
徐青介绍，目前江山市档案馆中最早一份涉及修建衢州机场的档案是1941年12月22日江山县政府收到浙江省第五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保安司令部鲁忠修的电文，下令12月底前征办构筑衢县机场所用木料，不得延误。
衢州机场，始建于上个世纪30年代，初期跑道仅长500米。1942年春，为了能使轰炸东京的美军B-25轰炸机顺利降落，第三战区下令征调木材，毛竹，用于在衢州等地修建防御工程。
“这般浩大的工程光靠衢州（县）一个地方的木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周边金华、杭州十里八乡的村民基本都赶着运木材来帮忙。”徐青透露，开山伐木，船载肩抗，冰天雪地中，360万根直径20厘米以上的树木，90万根毛竹从各地运至衢州。通宵达旦，风雨无阻，两个月不到的时间，14县约50万村民将机场跑道扩建至1600米，起落地带加宽至150米，最多可供50架B-25轰炸机起降。
徐青的好友，衢州地方史研究者郑伟勇通过走访当时衢州机场的工作人员了解到，为欢迎美军，军事委员会战地服务团衢州空军招待所门前的草坪上写上了“欢迎美国志愿飞行员”字样。驻在衢州的空军航空第十三总站，不仅备好燃油，还特地为远道而来的飞行员精心布置宿舍，准备了西式餐点。可以说，衢州当时已经为接应美军做好了全方位的准备。
可惜的是，因为舰队被日本的巡逻渔船发现，行动不得不提前启动。与原计划的半天之差，让这些工作都失去了意义。
1942年4月18日早晨8点10分，太平洋战场上，“大黄蜂”号航母拉响了“进入战斗准备”的警报。大约四个小时后，杜立特率领他的队抵达日本上空，一枚枚500磅的炸弹和燃烧弹呼啸着飞流而下，机腹下的东京、横滨、名古屋等地燃起火光一片，建筑物碎片随着气浪冲向空中，融合在一片黑色和红色的云团里。
从第1枚炸弹落下，到攻击完毕，美军只用了30秒。从物质破坏的角度来说，杜立特空袭只炸毁了90座建筑，几乎是失败的。但徐青表示，这次轰炸是一次极具战略象征意义的复仇行动，“美军在东京上空的30秒空袭，打破了日本本土’绝对安全’的神话。” 他补充道，杜立特空袭是日本2600年来第一次遭受到的外国直接打击，对之后的战争走势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任务完成后，16架轰炸机无一受损，按计划飞往中国。但由于提前起飞，油料补给不足，加之天气恶劣，联系不畅，15架轰炸机坠毁在我国浙江、江西、福建一带。
黑夜中，机上的飞行员被迫弃机跳伞，寻求一线生机。
3号机组成员合影 / 资料图片
从天而降的美国士兵
“我太累了，每走100码都要歇一歇。一个身高5英尺4英寸的中国人主动要求背我。我朝他笑笑，因为我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可能有点沉。”
——被江山民众营救的3号机副驾驶曼奇回忆语录
在衢州常山前山坞有一位叫徐开亮的老人，他的外号就叫“美国人”。1942年4月，徐开亮的父母带着他去遂安(现淳安)枫树岭镇走亲戚，获救的一名美国飞行员曾亲手抱了他一下。于是，“美国人”这个绰号就跟了他一辈子。
是的，那批在黑夜中跳伞的美国飞行员平安进入了中国。
在江山，共有3号机2名飞行员和5号机4名飞行员的6名美军为村民所救。在村民眼里，这些从天而降的人都怪怪的，高个子，蓝眼睛，棕红色头发，还穿着一身军装。
“3号机副机长曼奇离开东积尾和村民们道谢时，连说了几遍‘Thank you，thank you’，结果村民们没搞明白听成了‘扇子扇子’，从家里找出扇子来，弄得两边都摸不着头脑。”徐青笑着透露，刚开始双方因为语言不通，类似的笑话和矛盾还闹了不少。所幸，之后这批美国飞行员基本都遇上了略懂英文的教员、地方官员，被安全送到集中站。
“本年四月十九日，由本人垫付美籍航空员人力车费法币叁拾贰元正，兹已如数收到，以致长台镇公所。”在江山市档案馆，收藏着这样一份人力车费付款原件证明美国士兵的到访。落款人周仁贵是江山县中的校长，1942年4月19日，他和5号机的两名飞行员曼斯克和特鲁洛夫又说又写字地交谈，这才终于弄明白了这二人的身份。
5号机组的其他两名飞行员麦克古尔和威尔德，分别降落在贺村镇湖前村和大桥镇芳源村，被村民徐葆吉和毛光孝发现后，被安全护送到了衢州。
3号机领航员奥扎克的经历更坎坷一些：跳伞着陆时撞伤胫骨，左脚被划出了一道约30厘米长的口子，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被村民在山上发现，送到保长廖诗原家。据廖诗原的儿子廖明发回忆，飞行员刚到自己家时，不敢吃母亲专门为他煮的鸡蛋，“后来我父亲吃了一点点，他才放松了警惕，大口吃了起来”。静养五天之后，县政府派了一位江山中学懂英语的女教师到小南坑口村接这位飞行员，转送至衢州。
64名被中国军民营救的机组人员中，有51名由各地民众历尽艰辛护送到衢州集中，后分三批离开，继续奔赴反法西斯战场。
10月美国杜立特突袭者子女协会江山行 / 图源：徐青
跨越76年的中美情谊
“美国人永远不会忘记，在‘二战’期间，美国飞行员在中国上空坠落后，当地人民对他们的款待，中国公民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罩着他们。”
——美国前任总统奥巴马首次访华演讲摘要
今年10月25日，23位美国杜立特突袭者子女协会成员，冒雨来到衢州市区罗汉井6号。他们中的多数，已是满头银发。此次远赴重洋，为的是参加杜立特行动纪念馆的开馆仪式，这是目前全世界唯一获得杜立特突袭者协会和杜立特子女协会双重认证的纪念馆。开馆当天，纪念馆展示了近200件与“杜立特行动”相关的文物原件，还有许多衢州本地民间文史爱好者无偿捐赠的相关文物、文献，绝大部分都是首次面世。
徐青告诉记者，将时针拨转回16年前，当时江山市档案馆所有“家当”一共只有7件，远不及现在的几十分之一。2002年，为了纪念中美《上海公报》发表30周年，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在美国主办了《历史的记忆》展览。江山市档案馆为主题展览“中国人民营救‘杜立特轰炸队飞行员’”提供了6张图片和1件实物，主要有清湖、长台民众护送美军飞行员的轿资、人力车费收据和一块飞机残片等。
之后的十几年，徐青和他的好友郑伟勇等人利用节假日和周末时间，自己驾车前往15架轰炸机的坠毁地点，寻访70多年前参与营救行动的当事人，搜集飞机残骸和其它物件。有一回徐青他们为了寻找5号机的坠落地点，找了三个当地向导但还是差点在山上迷路，从早上4点出发，一直到下午4点半才安全返回。这几年，按徐青的话说，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抢救历史就是在跟时间赛跑”。几年前，徐青一行人找到参与营救行动最后一位幸存者朱王富老人，从他那儿获得了不少一手资料。只可惜，两年后老人离世，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这段历史似乎已经被画上了休止符号。
同样，在过去的76年里，感恩衢州的获救美军飞行员从未停止过来衢“寻亲”的脚步。他们后人的不断寻访，也为这段历史和这片深情增添了更多注脚。
二战结束后，幸存的杜立特轰炸机组成员成立了杜立特轰炸机队协会，每年举行庆典活动。1990年9月 9日，原美国西北航空公司副总裁布莱恩·穆恩受杜立特机组成员委托，率领考察团来中国访问，先后走访杭州、衢州等地寻找飞机残骸和救命恩人。考察团到衢州时，还向衢州市外事办公室赠送了一块纪念牌，中心写着中文“多谢”两字，周围则是44名被救机组飞行员的签名。
今年3月，5号机组飞行员威尔德的两位外孙迈克尔和乔纳森跨越半个地球，专程赶到衢州。在徐青这里，他们看到了周仁贵雇佣轿夫救助美军飞行员等留下的实物文献材料，还有一些被悉心收集起来的1号机、3号机、14号机残片。徐青回忆，当时走到外祖父的落地之处时，两人用手取土，装入塑料袋中，想将这些意义非凡的土壤带回美国。
两年前的4月18日，中美联手抗日纪念馆——江山民众营救杜立特行动飞行员事迹陈列馆落地保安乡仙霞关景区，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完整再现了杜立特行动的意义以及江山军民对日寇进行的坚决抗击。事实上，杜立特行动之后的第27天，日军兵分几路向浙赣线发起全面进攻。1942年5月至8月三个月时间，浙赣铁路运输线，沿线的衢州、丽水、上饶等机场被大肆破坏，浙江省有25万人惨遭屠杀。
“历史不能遗忘，陈列馆的建立不仅是让档案‘活’了起来，也让中美双方有地方，有条件追溯这段历史。”徐青提到。
中美联手抗日纪念馆的《前言》这样写道：“把一段真实的历史呈现在你面前，让我们歌颂中美联手抗日的事迹，来唤醒痴迷；让我们敲响历史的警钟，来抵制军国主义的复辟；让我们真实再现江山民众营救美国飞行员的行动，来匡扶正义。谨以此献给反法西斯战争的英雄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