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有“一宝”,自山峦跃出、沿江蜿蜒,默默守护着灵江畔的千年古城——台州府城墙,因地处江南,又称“江南长城”。
台州府城墙(局部)。 临海市委宣传部供图
城砖,是这巍峨城墙中最微小的单元,却承载着最深沉的历史记忆。上面镌刻的铭文,如同一页页“石质档案”,记录着修城的朝代、窑口的烟火、地名的变迁,成为解读往昔的珍贵凭证。历经10年寻觅、拓印与破译,临海终将收集到的179种铭文砖归类成9大类,并于前不久推出了浙江首部系统性城墙砖录——《台州府城墙砖录》。
我们跟随《台州府城墙砖录》的主编,也是被当地人亲切称呼为“城墙守护者”的临海市文物保护所所长彭连生的脚步,登临“江南长城”,跟千百年前的古人来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从最朴素的砖石之中,解码时光里的“暗语”。
解码:“永保万安”里的美好希冀
城墙,非临海独有,然其殊异之处,明人王士性在《广志绎》中一语道破:(两浙)十一郡城池惟吾台最据险。
台州府城墙始建于东晋,扩建于唐,定型于宋,完善于明清。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民族英雄戚继光在此创造性地修筑了13座双层空心敌台,后来转战北方,将临海筑城经验用于北方长城修建。因此,中国古建筑学家罗哲文先生赞誉台州府城墙为北京八达岭等处长城的“师范”和“蓝本”。
晨曦中的台州府城墙砖石斑驳、苔痕幽深,如一位安详老叟。手指抚过砖面,“永保万安”“黄岩县三十三都”等刻痕悄然苏醒,低声将历史娓娓道来。“‘永保万安’是吉语砖,寄托着古人对城墙护佑一方安宁的期盼。”彭连生说。
铭文砖,即指在烧制前后,以戳印、模印或刻划的方式留痕于砖坯上,形成具有文字、符号等标记的古砖。林林总总加起来,现存4731米长的台州府城墙,镶嵌着数以万计的,来自不同朝代、不同年份、不同窑口的铭文砖——它们本是沉默的见证者,直到遇见读懂它们的人。
55岁的彭连生从事文物保护工作半生。城墙于他,如默然相伴的老友,一纹一理皆在心头。
2012年,台州府城墙与江苏南京、陕西西安等6省8市古城墙以“中国明清城墙”组合申遗为名,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作为浙江唯一代表,临海城墙体量虽逊,却志在深远。为加强临海文化遗产保护,当地特立文保所,重点专注于城墙研究与保护,彭连生出任副所长。此时,一粒好奇的种子,悄然落入他的心壤。
因工作之便,一得空,彭连生便徘徊于城墙上下。去得多了,瞅瞅瞧瞧,无意中就发现了城砖上的字。多年文物调查的经历,让他意识到这些铭文非同寻常。
“永保万安”是彭连生邂逅的第一句铭文,那是在2014年。“最初见到‘永保万安’四字,我辨不出其朝代,更不解其意。”彭连生沉思,城墙的旁边就是灵江,古时屡遭水患,是否代表古人藉砖铭寄托安澜之愿?但推想不可为据。于是,他决定先搜寻打捞散落的历史“碎片”,进行对比研究。
4年后,一块刻有“黄岩县三十三都”的铭文砖出现了。北宋时,黄岩县实行都保制,“三十三都”正是其下辖基层单位。结合史料可知,宋时筑城并非一地之力,而是由台州府统筹,将造砖任务摊派至辖下五县——黄岩、临海、天台、仙居、宁海。这块砖,正是一块确凿的宋代“产地窑口砖”。彭连生这一发现,如钥启锁。进一步比勘后可知:“永保万安”砖质地偏黄、形制薄巧,类同“黄岩县三十三都”;其铭文字体是楷体,带有宋代流行的欧柳书风体,笔意间宋韵流转……
多方印证,他最终断定,“永保万安”砖同为宋砖,属表达美好愿望的“吉语砖”一类。
吉语砖“永保万安”(左)及其拓片(右)。受访者供图
文保所僻静一隅,叠放着彭连生十余年来拾萃之珍——大小不一、文迹各异的铭文砖,它们多自街巷旧宅、民居墙垣中抢救而得。他还将179种铭文砖归为城名砖、明代卫所系统砖、纪年砖、吉语砖、产地窑口砖、姓氏砖、窑工姓名砖、题名砖及数字符号砖等9大类型。岁月深处,他独译“砖语”,自成一派。
打捞:“时间胶囊”珍藏微观历史
一块砖,是一串字符,铭刻着个体悲欢;一类砖,是一纸华章,书写着时代气象。
望江门南段、古丰泰门北侧、靖越门北侧……台州府城墙多处位置都曾出现铭有“鱼沉”二字的古砖,笔画古拙,所指匠人之姓,还是窑口之名?彭连生心中反复揣摩,始终难有定论。这个谜团,在他心头萦绕了数年。
转机发生在一次意外的寻访。那日,他为考察一座古戏楼旧址,穿村过巷,不觉间误入黄岩一处村落,宋时此处名为“鱼沉”。就在踏入村口、瞥见路牌上村名的那一刹那,仿佛电光石火,豁然开朗——此村古时亦是烧窑之处,“鱼沉”正是产地的印记!
真相大白带来的兴奋,迅速转化为系统研究的动力。他将这些散落的产地砖一一归集,细细考证:黄岩“鱼沉”、临海“许屿”……这些朴素的地名,如同星斗缀连,将宋代台州贡砖体系的空间脉络,清晰地落实到了自然村一级。
多县协同、摊派烧造之制所构建的贡砖体系,不仅展现出严密的组织能力,更因其与自然地理的高度契合,尽显古时工程管理的卓越。台州濒海环山,水网密布,先民们顺势而为,将窑场多设于河岸——取土制坯可就地取材,成品输出更得舟楫之利。仙居顺永安溪漂流而下,天台借始丰溪汇入清流,黄岩则依托南官河、东官河与永宁江一路北上,皆经灵江水系,运抵府城之下。这种将行政管理与自然地理精妙结合的智慧,俨然一套低成本、高效率的供给网络。
城墙不语,却是历史巨著的解读。这些铭文砖到底为何被嵌进了“江南长城”?彭连生娓娓道来。
原来,翻阅旧时地方志,对于台州府城墙的介绍多是宏大的修筑纪事。那些史笔未及的局部修补,不知凡几。对于“江南长城”,各代都曾补葺增修,但很多“打补丁”的工作,未必有史料记载。而这些铭文被留下来,便给后人提供了故事和线索。它们如一枚枚沉默的证物,将文献失载的微观历史,凝铸于砖石之身。
追溯铭文砖的制作工艺,更是古人匠心独运的实证。台州府城墙上的铭文砖,大多采用模印之法,其制作堪称一门艺术:工匠选取与砖面等大的优质木板,精工细雕,将文字笔画尽数反刻于模内。湿润的泥坯被填入模具,受力压制,起模之时,砖坯之上便清晰浮现平整而规整的阳文印记,效率极高,堪称流水线批量化生产。
除模印之外,亦有戳印之法,好似古人一枚枚庄严的印章,择定位置,沉稳压盖,留下规整的标识。此外,更有率性之作,匠人信手拈来树枝锐器,在未干的柔软泥坯上纵情刻划,笔迹如行云流水,意气飞扬。
当我们凝视这座城墙,目光拂过规格不一的砖石、多样的砌筑工艺、斑驳的层叠剖面,它们不再是无言的遗存,而是古人有意埋下的“时间胶囊”,越解读,越觉趣味盎然。
正如南京市城墙研究中心学术研究部主任赵梦薇所说,台州府城砖铭文具有较强的地域特色,也反映出当地城墙的修缮历史。其中一些与南京城墙砖文具有相似之处,如军队卫所砖、纪年砖、吉语砖等,二者可互为补充,对共同开展中国明初城墙建设研究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守护:一场“长跑”唤醒文化自觉
考古学者郑嘉励认为,“浙江诸郡古城墙,以台州保存最好。嘉兴、湖州城墙大多仅存残迹,衢州、丽水等地唯有在沿江一带尚有断续保存,唯台州城墙犹三面合拢,巍然矗立。”
2024年12月,国家文物局更新批复《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临海市作为“中国明清城墙”联合申遗城市之一,时隔12年再次成功入选。这场申遗长跑,既需学理支撑,亦倚赖文化自觉。
砖虽无言,却非静默。我们未见古时月,却能与古人共辨一行砖铭、同倚一脉城垣,何其有幸。这份幸运,既源于城墙千年依然挺立的馈赠,也离不开无数人持之以恒的守护。那些砖石的“暗语”得以破译,背后是一段段动人的接力故事。
1994年,临海成为浙江省首个获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县级市。借此契机,当地古建筑工匠黄大树提出修复古城墙的建议。他率众工匠,于北固山残基之上重整雉堞,于灵江畔溃损之处依古法复原城垛。施工中每遇带字旧砖,皆视若拱璧,不肯舍弃,“颗粒归仓”——尽管当时并未深究这些铭文背后的历史,他们却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为彭连生的破译之路,存留了可能。
彭连生每天下班,必会沿着古城墙步行三公里,上到垛口下到墙基,开展“地毯式”搜砖,就连被百姓捡回家、砌入民房的残砖碎铭也不放过。
砖既寻得,如何留存亦是难题。铭文随风化日益模糊,唯有拓印能最大程度保存其文字与笔意。彭连生又钻研起拓印技术,先刷去砖面浮尘,再将宣纸敷上,用喷壶细细喷湿,卷起毛巾以点压的手法慢慢捶打,最后蘸取墨汁,用拓包轻按慢拓……慢条斯理间,一段段沉睡的历史,被安然“复印”于纸页之上。
彭连生展示拓印成果。 通讯员 李洲洋 摄
最近,铭文砖的研究迎来了里程碑——多年的拓印积累、史料汇集,终凝练为《台州府城墙砖录》。这本系统性城墙砖录,还获得了全省优秀档案编研成果(书籍类)二等奖。它既是彭连生10年心血的凝萃,也是一座城墙跨越千年的低语。“身为文保人,总得留下一些一百年、一千年以后仍能用的史料,这本书,就是我尽的绵薄之力。”彭连生说。
城砖研究相对冷门,从搜集实物、做拓片、考证成文,费10年之功,奔走于城墙内外,追究于故纸堆中,其中甘苦、冷暖自知。但当冷门的砖石学问化作厚重的文化著作,它支撑着台州府城墙在申遗城市体系中熠熠生辉,也在更广阔的遗产图景中绽放光芒。
而更可贵的,是这场“长跑”唤醒了整座城市的文化自觉。如今,再看城墙内外,彭连生觉得热闹多了。最初少数人的坚持,已蔓延成全城的文化行动。比如,台州学院广文书院的同学们走上城墙,辨认残字、学习拓印、解读历史。他们以“寻砖”之名,重新走进临海的金石传统之中,成为新一代城墙守护人。
城墙,早已深深嵌入市民的生活肌理。人们在此散步、登高、怀古,也自愿成为她的守护者——街坊家中翻修老屋,发现带字旧砖,总会第一时间告知文保所。一方城墙,连起了人与城之间温柔而坚韧的情感。
文化的生机,更延展至砖石之外。台州府城墙携手北京慕田峪长城开展“南北对话”,联动举办门票互免活动;科技赋能让古老城墙真正“开口说话”——兴善门下,光影重现戚家军抗倭的铿锵历史;城墙市集中,NPC身着宋制汉服演绎点茶焚香之雅。这一刻,城墙不再是静默的遗迹,而是穿越时空、可触可感的文明现场。
灵江之畔,城墙绵延,行行铭文,串联起历代的匠人、戍守的士兵、捐砖的乡绅、当代的守护者,以及今日读砖录的我们。浙江的文化遗产保护,正是这种对细微历史记忆的尊重——“砖石终会风化,但刻进泥土的故事,会在人间永续。”